(一)从漳州那座木棉庵谈起
漳州城南外的九龙岭下有座木棉庵。四周林木苍茏,庵前竖一长方形石碑,高约一丈、宽有四尺余,上镌“宋郑虎臣诛贾似道于此”十个字,系明抗倭名将俞大猷所立。黄仲琴曾几次到此吟游,一些诗后来收入了他的《嵩园诗草》。这首七绝应较早:“半闲蟋蟀斗繁华,南宋风流第一家。地下重逢金紫客,杜鹃血染木棉花。”诗咏南宋的末代宰相贾似道,首二句说贾于政不通,然精于逗蟋蟀,著有《促织经》,是个大玩家。“金紫”即“金印紫绶”,借指高官显爵。后两句说如启地下而见贾相,见到的只会是血淋淋的场面——因为义士郑虎臣当年就在此木棉庵内亲手解决了这位“蟋蟀宰相”,所谓“明春秋大义,为天下除奸”。还有一首《重过木棉庵》的五律较晚,从颔联两句“廿年伤往事,百里趁前程”看,此番“重过”较前番已隔了至少二十年,我推测这诗可能作于民国二十五年(1936年)。这年夏,国民党陆军第八师师长陈琪在庵左前方新建了座八角“木棉亭”,并将自己亲撰的《木棉亭记》刻成碑置于亭后。他说筑亭旨在护碑,“即所以彰其罪而瘅其恶,用激我国民惩奸爱国之心。”黄仲琴的“重过”是否专为此而来,有待考证。不过这年夏天,黄仲琴倒完成了《木棉庵志》的辑编工作。自序里他清楚交代了时间地点:“民国二十五年六月八日在漳州客次”。序里说辑录此篇,“事非阿好,恐邻里之蒙羞;道准常经,庶纲维之永在。”龙海李阿山老师白话译得明了:“我编此书,也担心街坊邻里因我感到惭愧。其实我编书并非出于对贾似道的阿谀偏好,而是抱着有益于治道的宗旨,总希望国运长存啊。”
(二)《木棉庵志自序》的弦外之音
陈琪修亭、黄仲琴编志,对木棉庵而言,1936年是不平凡的一年。古迹平静的岁月忽荡起涟漪圈圈的跫响。仅是简单的凭吊吗?
《宋史》列贾似道于《奸臣传》。南宋“联蒙灭金”后,蒙古违约削减南宋应得的土地。宋理宗命贾似道领兵出战,贾既无军事才能,又畏敌如虎,还未交手,先暗中派人与蒙古私下议和,并表示南宋朝廷愿称臣,岁奉20万两白银,绢20万匹。蒙古主帅获利后撤退,贾似道乘机进攻,杀伤百余名蒙古兵。这一小胜,竟被渲染成大捷。贾闭口不谈屈辱的和约,而大唱“宗社危而复安”。宋理宗受蒙骗,命文武百官恭迎贾似道凯旋而归。贾似道凭此战绩,从此大权独揽。后“襄阳围已急,似道日坐葛岭,起楼台亭榭,取宫人娼尼有美色者为妾,日淫乐其中”。“尝与群妾踞地斗蟋蟀,所狎客人,戏之曰:此军国大事耶?”宋度宗即位,贾似道更权倾天下。由于贾似道严密控制舆论,宋军节节败退,宋度宗浑然不知。元军陷襄阳后长驱直入,皇帝才急了,派贾似道亲征。在未加抵抗情况下,贾抛弃13万精兵,在安徽芜湖一带率亲兵乘船逃命,由于群龙无首,南宋军队一败涂地。元军兵临临安,朝野震怒,要求杀贾以平民愤。宋度宗死后,谢太后被迫将贾似道免职,贬往广东。于是才有下来的郑虎臣诛贾似道于木棉庵。
奸相祸国,义士除奸。凭吊既强调了“追昔”这一面,其实“抚今”另一面也不可以忽略。温故而知新,其实两者是联系在一起的。
1931年,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,侵占中国东北,中国局部抗战开始兴起。1933年,日军进犯山海关,侵略矛头指向华北。11月,国民党第十九路军将领发动反蒋的福建事变。事变最终失败,蒋介石撤销十九路军的番号。1935年,日本策划制造华北事变,妄图将华北变为第二个伪“满洲国”。1936年5月31日,沈钧儒、章乃器、陶行知、邹韬奋等人发起组织的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在上海宣告成立。全国抗日救亡运动高涨。
列举到此,再去读黄仲琴的《木棉庵志自序》,弦外之音想必是不难领会的。
(三)抗拒伪职,不失“本心”
1937年,就在《木棉庵志》完成的翌年,全国抗战军兴。任中山大学教授的黄仲琴随校西迁滇南徵江(今澄江县)。后来受命至香港,考审从国内沦陷区抢救出来的文化古籍。出任香港文化协会委员、福建学校校长。
烽火四起。年过五旬的黄仲琴在弥漫的硝烟中和许多国人一样,不免有身世飘零之感,“独鸟鸣南园,晓来雨初悉。空庭生秋阴,莓苔长寒色。”黄仲琴关注着闽南的局势。他曾与弘一法师有过交往,有法师的一张字。“若失本心,即当忏悔,忏悔之法,是为清凉。”在国运衰微之际,咀嚼该经句别具意味。
何为本心?七七事变后,弘一法师在厦门“念佛不忘救国”。他以出家人的身份正色向僧侣宣告:“吾人吃的是中华之粟,所饮的是温陵之水,身为佛子,于此时不能共行国难于万一,自揣不如一只狗子;狗子尚能为主守门,吾一无所用,而犹腼腆受食,能无愧于心乎!”他虽不能组织一支“和尚军”奔赴前线杀寇敌,但此心耿耿,终难自已,遂自题居室曰:“殉教堂”。对法师的这些“本心”义举,黄仲琴在当时或没有目睹但应有耳闻。
1941年底,太平洋战争爆发,日军侵占香港。黄仲琴身处沦陷区。就在此前不久的8月4日,黄仲琴的好友许地山因心脏病复发在香港逝世,年仅49岁。许地山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投身于抗日救亡运动。他奔波于香港、九龙等地,在群众集会上发表演讲,帮助流亡青年补习文化课,还在报刊发表杂文,宣传抗战,反对投降。许地山卒后,黄仲琴写了《纪念许地山先生》一文以悼,发表在林语堂主编的《宇宙风》上。
好友积劳成疾说走就走,黄仲琴皤然一叟,心情倍觉落寞,眼神里敷了层淡淡的泪影。他即将迎来六十“耳顺”,可是屋外时不时传来尖溜溜的长叫“吱呦呃呃呃呃……”声响撕裂空气、撕裂神经。他的心境日益沉重。“多病所需惟药物,微躯此外更何求?”黄仲琴频频想起这两句杜诗。其间敌伪多次上门要求他出就伪职,或威迫或利诱。黄仲琴一一拒绝了。
1942年,黄仲琴在香港逝世,时年58岁。弥留之际,他嘱家属务必离港返漳,不受日寇统治凌辱。
我很想找得当年黄仲琴如何抗拒出任伪职的具体细节。可惜材料凋零,相关记忆怕已湮沉历史的尘埃了吧?行文至此,我想象到的只是黄仲琴强撑羸弱的病躯伫立在窗前。他极力地往远处望,无尽的山峦之外,哪儿是潮州?哪儿又是漳州?漳州城南外九龙岭下的那座木棉庵无恙吧?明抗倭名将俞大猷立的碣石还在吧?